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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奪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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姑蘇殿的宮燈早早就滅了,虞授衣屏退了浩浩蕩蕩伴駕的幾十人,擡手讓宮女不必伸張,只身一人輕輕推開殿門,裏間的輕紗帷幔旁燃著一盞小小的燭臺,像是一團弱弱的光火。

他解開鶴氅的領子扣,將披滿外面寒氣的厚重衣物搭在了椅背上,隨後緩慢坐在床邊,帷幔裏側躺著一個身影,燭光照在她身上,皮膚是近乎於奶色的白,仿佛天生沒有血色。

虞授衣伸手掖了掖被角,又輕輕碰了一下女人露在被褥外的手,然後將手中的暖壺放進了被褥裏。

莫約是感受到了暖意,女人有些迷怔地醒來,一轉頭對上虞授衣的眼睛,虞授衣習慣性地垂了眸子,低聲道:“母後。”

被褥重了些,女人有些吃力地伸出手,拍了拍虞授衣的手臂:“都過了子時,回去睡吧。”

“兒臣不困。”

“身邊沒有陪睡的?”

虞授衣怔了一下:“陪睡?”

“你去奉烈關一趟,帶回來兩個女人,以為不放在宮中就沒人知道了麽?”

虞授衣搖頭:“不是兒臣的女人。”

這回倒是女人迷茫了一下,她確認問道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這一路上,沒跟她們發生什麽?”

虞授衣心想,他一路上全圍著那倆崽子去了,就算有什麽事也是發生在如何餵養崽子的問題上……譬如他時常餵錯,而等他察覺到弄反了的時候,倆崽子已經呼呼溜溜吃光了……

女人看了他的表情,疲倦地閉了眼睛:“都快而立之年了,還沒個子嗣,我幫你扛了這麽多年的後宮,新進來的卻都是太上國君的妃子。”

“母後看不慣,殺了便是。”

“我不曾計較這個,後宮空廖,多些個人逗趣也有些意思。”女人神情更倦怠,“你的性子不同於老八,把太多的事悶在心裏,對自己沒好處。身邊有個知心的,也能稍稍幫你分擔些。”

“這麽多年,習慣了。”

沈默片刻後,女人拉了拉被褥,蓋到了眼睛處:“去睡吧,走的時候腳步輕些。”

虞授衣站起身,從旁邊拿起鶴氅,輕輕頷首:“兒臣告退。”

大穆的始皇帝,在史冊尊稱穆初授帝的一代名君,性格隱忍,洞察人心。但是他曾承認過此生唯一不曾看透的人是自己的母親,穆戍的王後,後被追封為無極叡容皇太後的那個女人——事實上,整個天下也不曾看透她。

“她生來就過於孤獨。”穆帝曾嘆息。

晨起時分,文火山莊,長門池。

溫泉水滑洗凝脂,解般靠在池邊,面前木頭制的小鴨子沈沈浮浮。

旁邊的聶小塘正在舀了水給獵都搓洗,等全身上下的毛都被涮了一遍後,解般招了招手:“蹄子不用洗了,它又不穿鞋。”

聶小塘扔了刷子,呼出一口氣:“這馬野得很,一會兒不看著,就蹭一身泥。”

“日後馴馬的時候有它罪受。”解般毫不在意,“野馬馴起來才有味道。”

聶小塘訝然:“馴馬?我還以為……你就養著玩玩。”

“……”解般深深看了她一眼,“小塘,你兒子是養來玩玩的嗎?”

虞授衣下了早朝後,批了半數的折子,沈默喝了一蠱清湯,隨後下令擺架文火山莊。

他並不講究排場,因此等他抵達文火山莊的時候,大管事才得知了消息,蹬蹬跑過來接駕,一邊焦急問旁邊的仆役:“那兩位主子呢?”

仆役小聲道:“還在長門池。”

大管事本來還急著,一聽這話眉頭舒展了,帶著國主一路走到長門池外,隔著郁郁蔥蔥的灌木墻和屏風,眉開眼笑道:“君上,兩位主子還在沐浴。”……言下之意是,鴛鴦浴備好了,您現在可要寬衣?

虞授衣:“……”

此時此刻長門池中孩子隱約傳來幾聲水花響,綺麗非常。

靜默片刻,虞授衣垂了眼眸,掉頭就走。

大管事楞楞看著國主遠去時鶴氅劃出的弧度,手上捏著一個小瓷瓶,呆立風中——君上您幾個意思啊?屬下可把助您雄風的藥都準備好啦……

虞授衣在山莊的前廳又喝了一蠱山楂茶,正批著剩下半數的折子,忽然外面內侍傳報:“君上,八殿下求見。”

虞授衣並未擡頭,只風輕雲淡問了一句:“來做什麽?”

不等內侍答話,外面就已經吵開了,少年清清亮亮的聲音分外跳脫:“唉哥!哥哥你叫人放我進去啊!我是來看嫂子的!拎了禮物來的!手酸!”

虞授衣揮了揮手,內侍領命出去,不多時一個月白衣袍的少年就抱著幾盒子進來,因為盒子疊加起來太高而看不到路,晃晃悠悠貼到了桌子邊,再一點點將盒子推了上去。

虞授衣上下打量了那一堆盒子,問道:“都是些什麽?”

八殿下一臉正氣:“補腎用的!”

“……”虞授衣側過頭平靜地看著他,八殿下一驚之下往後退了一步,全盤招供:“我就是看父皇存了好多用不完,順了點孝敬哥哥你……”說到這裏他又振振有詞,“哥哥你看父皇都補出了個九弟,可見這些東西還是很有用的!”

“拿著東西出去,我不說第二遍。”

“可是哥哥你而立之年才納嬪妃,子嗣之事不能拖了,一舉中的很重要!”八殿下雖是這麽說著,還是慢吞吞重新抱起桌上的盒子,抱起來後還探了個頭,期希地看著他,“哥你真不要?”

“我沒有納妃。”

八殿下嚴肅道:“皇兄,金屋藏嬌大家都懂得,男人嘛,不用遮掩了!”

虞授衣低頭看折子,擡手揮了一下,兩名內侍立刻面無表情上前,一左一右架起八殿下往外拖去,沿途都是盒子乒鈴哐啷和少年啊啊的聲音:“啊!西域的豬腰子!啊!十年生的凍秋葵!啊!三尺的大海參!啊!你們不要推我嘛!”

說起穆戍八皇子虞步帆,是穆戍國主真正同胞的幼弟。

虞授衣八歲為質,十八歲回王都,在他回來的那一年,穆戍王後產下嫡幼子。六年後因為三皇子妃暴斃一事,爆發了空前絕後的奪嫡之亂。

虞步帆雖然頂了個八皇子的名頭,但在奪嫡之亂中著實沒怎麽露臉,那時他年紀小,而且極為依賴嫡兄長——他是母親和哥哥帶大的,對於王室兄弟們口中如何討好“父皇”,如何坐上“父皇”的位置,他覺得非常無趣,因為他根本不知道“父皇”是哪位。

當時的虞授衣雖然不是奪嫡之亂中最令人矚目的主力,但各路皇子都非常忌憚。以虞授衣的城府不可能中招,但八皇子虞步帆有一次意外中招,毒發迅速,危及生命。

對於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幼弟,虞授衣第一次下令動用手中權勢,然而病床前的穆戍王後卻阻止了他,對他說:“這時候暴露,是想死麽?”

虞授衣披著鶴氅,低垂的睫毛輕顫,話語中透出刻骨的意味:“母後!”

王後握住幼子的手,也同樣握住了他的:“我不是薫貴妃,顧了大的不顧小的,也不是獻妃,獨愛幺兒,恨不得用長子鋪路——你們都是我的兒子,本宮的嫡子,沒人能動得了。”

那是虞授衣頭次看見穆戍王後如此像一個母親,她頭戴紅石鳳冠,七尺的鳳袍端麗莊重,以一個王後的價值和她所能掌控的所有渠道,去召集太醫院所有太醫會診,去喝令群臣上諫反擊,去在虞授衣和他隱藏的勢力面前,扛住了最兇險的噬人風暴。

等這場風波平息後,連穆戍的老國君都被震驚了,他下令誅殺王後——她暴露了太多不能屬於她的勢力。

虞授衣迷茫了很久,如果說她是為了兒子登基後的太後之位,可完全不必如此拼命,她是在用她自己的命保全自己的兒子,也是在用血給他鋪路。

他開始派人去查詢舊事——他八歲為質,究竟又有怎樣他不曾知曉的□□。

穆戍王後瀕臨被誅,但是虞授衣明白自己不能去救她,不能暴露出勢力,王後也絕不想看見她這一番努力化作泡影。他在幼弟的病榻邊沈默了一夜,最終站了起來,抖了抖鶴氅,嗓子喑啞吩咐外面:“筆墨伺候。”

一封接著一封的密信被發向各地,他在一步步鋪設退路,然而這一條退路只留給一個人,他最後的希望,母親的幼子虞步帆。

他做不出母親能做到的事,想死便死,不顧一切,一生靜默如酒,濃烈亦如酒。

然而在他決心去救母親時,幼弟被診治數日後,終於從昏迷中醒來。他看著雪花般的密信,似乎是明白了兄長想做什麽,忽然開口道:“哥哥……你又不聽母後的話了……”

虞授衣手中的筆停了一下,但接著又書寫,不曾有半分遲疑。

虞步帆掙紮起身,目光哀哀地看著他:“哥,你和母親死了,我也活不了的。我成不了大事,我不是希望,哥哥你才是——你活下去啊……”

虞授衣垂著眸子,低低說:“母後就要死了,如果我是希望,就要去救她。”

寂靜良久,只有紙筆的沙沙聲。

“皇兄。”虞步帆輕輕喚出這兩個字時,目光澄澈如海,“奪嫡之戰中,皇兄比其他庶子都要多一個籌碼,何必還要工於這些細枝末節?”

他吃力擡起手,掃落了桌案上的紙張,上面記錄了虞授衣積攢下的底牌。虞步帆踩在這些紙上,站直了,笑容寂寥起來,竟與王後有三分相像:“臣弟願為皇兄犬馬,以命相賭,在所不惜。”

傳聞國君暴怒欲三日後誅殺王後期間,三皇子卻突然收到屬下密信,匆忙入宮向父皇曝露事實——王後所使用的勢力其實是八皇子的,這其實是一次外戚欲扶持幼子的陰謀,倒是王後一介女流,殺了此人治標不治本,還容易逼急外戚,實在需要細細思量。

三皇子自然隱了有些話沒說,他的母妃是獻妃,與薫貴妃鬥了多年,卻還是稍遜一籌,如果現在王後倒臺,肯定是薫貴妃上位,那麽他也沒好果子吃。

國君聽了密報後細細思量,最終做出了決定——暫且不殺王後,貶入冷宮。

至於八皇子,國君皺了眉頭,憂心忡忡:“手伸得太長太多,將他手筋斷了吧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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